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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判官X孟婆】月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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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文笔成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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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就去追啊!光看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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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注意那个站在桥下,日复一日地将手中的碗盛满,然后将它递给去往来生的灵魂的身影很久了。无论来往的灵魂是什么模样,她总是轻抬手臂、扬起手腕,神色平静地将清冽的液体从虚空中舀出,满满当当地洒下一碗,双手捧给那些灵魂。我长久地注视着她的身影,她的动作中总是充满了别样的韵律,像是月下翩跹的舞者,又像是一曲绕梁不散的古谣,或是多年前那些巫族吟唱的咒语?我不清楚,我没法形容那种充盈心间的感受,尤其当她的脸冷清的像是鬼界常年高悬的三轮明月时,我更形容不清了。

我看着她,满心只有真美啊,美得像醉人的月华,美得像一坛埋了数十年的陈酿。

“楚江!”

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喊我连忙回头,却发现是常年搞事的西方鬼王厉无漄。我看见这个人,不,鬼就浑身不自在,他的到来一般都没有什么好消息。

说真的,像我们这种海纳百川的地方,有几个有实力又爱搞事的家伙真的不算出奇,比如魔界也是,他们那边的魔族天生好战,简直一天不搞事都不舒坦,人生信条就是搞事,把魔帝愁坏了——他本人也热衷搞事,我真不知道在愁什么。反而是鬼界,因为冥府的存在,总显得更公平和和平一些,而厉无漄——还有神出鬼没的易君,他们两个,真的是搞事中的大佬、搞事中的中流砥柱,鬼帝总收到他们两个又干了什么干了什么的公文,简直气的想把厉府和易府都掀了。可是呢?这两位还是在搞事情,死缠烂打,拦都拦不住。

“厉无漄,”我转过身说,“好久不见,希望你来找我不是为了给你收拾烂摊子。”

厉无漄露出一贯的那种假惺惺的笑,拍了拍我的肩说:“本座可不敢劳动判官大人收拾烂摊子,况且今日已经把生魂都收集齐了,鬼帝那边记录在档了,短时间你可以不用来见我了。”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长舒了一口气的那口气叹了出来,因为厉无漄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同,也许是嘲弄,也或者是挫败,但他还是挂上了笑容,说:“我本来不是来找你的,看见你在就顺便说一声,鬼帝给了我一纸契,以后你和那两个小家伙有什么搞不定的家伙可以来找我,现在咱俩勉强算是同事吧。”

“怎么,鬼帝总算判定你无害了?”我说,“不过有你帮忙确实是减轻了我们不少的工作,有些我们不方便出手的你能解决真是帮了大忙。”

“是啊,”厉无漄不自觉撇了撇嘴,“本座逮了两千八百年的生魂呢。”

我的记忆突然回到了他刚变成鬼的时候,那时候比现在还闹腾,把鬼界折腾了个天翻地覆不说,还私自斩破了关押厉鬼的囚笼,使得难以计数的生魂和厉鬼涌出鬼界,把六界尤其是人界弄得不成样子。但不知为何,冥君对他却维护的很,那时候的南海龙族的娄家二公子也以身作保,真不知这家伙上辈子做了什么福泽天下的事,这辈子天天作死却依旧活蹦乱跳的。哦,他已经死了,但还活着。

我也已经死了,但也活着。

“那你来冥府有什么事?”我问他,“只是和冥君交接鬼帝的契你不需要到忘川来。”

“我找孟婆有点事,”厉无漄打了个哈欠,“有个人想拜托她看一下。”

我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在我的印象里,他除了娄二公子对谁都不放在心上,就连他的弟弟都是被他亲手一节节捏断脊椎后掐死的,我一度认为他和十八层里关着的那些丧心病狂的厉鬼没有区别。现在却说有个人想照看?在他成为鬼的两千八百多年后?

“是谁?”我抑制不住我的好奇心。

按理说我是冥府的判官,这世界上所有需要轮回的生灵生平全在我的本子上记录在案,可厉无漄的却被冥君亲自收着,若不是我确定冥君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厉无漄是他的亲儿子了。可是不是,所以我是真的好奇,他想照看的人是谁?

“那我得和孟婆说。”他冲着我笑出了牙,在我肩上随便拍了一下就转身向孟婆那边走去。

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孟婆对厉无漄的到来没什么反应,依旧是神情淡漠地舀了一碗孟婆汤,双手端到了他面前。我刚想上前,却看见厉无漄顺手递给了等待着的下一个鬼魂,说:“别,我可不想失去我的记忆。”

孟婆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依旧舀了一碗,又双手递给他。

厉无漄只好接过,又递给了下一个鬼魂。

我站在旁边看他们两个重复以上过程有个十来遍,期间厉无漄试图和孟婆说话,却总被那双如无尽黑夜般的眼睛和手中清冽的汤阻止,只能接过然后递给下一个鬼魂。过了大约半柱香,他的神情终于带出了些挫败感,只咬着嘴唇从孟婆手里接过汤,递出去,接过汤,递出去。

“得了吧,她不会和你说话的。”我忍住笑,面上依旧平静地和他说,“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上万年,我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从来不和别人沟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厉无漄瞪着那双瞳孔中烧着鬼火的双眼,仿佛在诘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我耸了耸肩,说:“你在鬼界都这么久了,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厉无漄的模样看起来就像立刻就要把手里那碗孟婆汤泼到我头上似的,我挑了下眉,站到了他身边,于是也收获了一碗孟婆汤。

“你看,都一样的。”我仰头将孟婆汤一饮而尽,反手将碗口向下。

那个小瓷碗在孟婆汤没有了之后不过一会儿就会自己消失,所以我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厉无漄盯着那个逐渐消失的碗仿佛被狗日了一样的表情。少倾他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你记得你是谁吗?”

“厉无漄,我没傻。”我瞥了他一眼,拉着他走开了孟婆的面前,“孟婆汤对我没用,别打扰她工作。”

“不是——”厉无漄看起来少见的震惊和语无伦次,他看看我,再看看手里的孟婆汤,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喝一下试试看。

我连忙劈手夺过那碗汤,阻止了他试图尝试孟婆汤的举动。可不能啊,他要是喝了啥也不记得了又要开始天天搞事拉也拉不住了!搞事就写在他的命格里,除非被人家打得魂飞魄散或者自愿散尽修为进入轮回,不然改不了的。但很显然厉无漄现在不会轻易被打得魂飞魄散,他本人肯定也不愿意自散修为入轮回。所以一个被鬼帝发配给冥府的帮手厉无漄,和一个啥也不知道就搞事的厉无漄,傻子都知道要选择前者。

“别啊大佬,你要是喝了结果什么都忘了,娄二公子不得把你宰了。”我搬出了娄二公子,一般情况下拿娄二公子劝厉无漄是很好用的,不过也有不好用的时候,少数、少数。

厉无漄像是也想到了娄二公子找他算账的后果,有些遗憾地看了我手里的孟婆汤好几眼,吓得我一个抖手把碗收进我的芥子里。

“至于么,”厉无漄又挂回常用表情,“好像本座很想喝似的。”

是啊,要是你眼睛里的鬼火没在跳我就信了。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你到底要照看谁?”我依旧问到,“说真的,你来找孟婆,还不如找我方便些。”

厉无漄狐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是我生前的师父,叫路清河。他寿命到了,我本想让孟婆帮忙看着别在奈何桥上崴了摔了,下辈子也过得坎坎坷坷的。”

“你生前的师父?”我讶异,“修士?”

“是啊,”他点点头,“可惜没迈过那道坎,终究还是陨落了。”

我暗自咋舌,心说当厉无漄的师父,这得有多命途多舛啊,也怨不得他还要特意跑过来求搭照。但走奈何桥这事儿,我也好,孟婆也好,却都帮不上忙。

“可惜了,”我和厉无漄说,“奈何桥是只能自己走的,即便是像我们这样有修为的鬼魂踏上去,一身修为照样也会散个干干净净,我也没法帮上你的忙。”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他看起来甚是不死心。

“没有,”我摇头,从腰间抽出记录万物生平的账册,翻到那个叫路清河的人那页,翻看过一遍后说,“不过我倒是有个好消息,命格册上写着他下辈子没这辈子这么坎坷,这样你可放心了?”

厉无漄将头探过来也想看看那上面都写了什么,册子却被我眼疾手快地收了回去。他哼了一声说:“当真如此?”

“我骗你有意思?”我斜着眼睛看他。

厉无漄撇了下嘴,颇有点孩子气:“那我就先回去了,前两天乐乐他家小龙崽受伤了,正在府里养伤,我得回去看看。”

我应了一声,看他打着哈欠走远了,才又把头扭回来,注视着桥下的孟婆。

她依旧明眸皓齿,那头沉如黎明前最后一抹黑暗的长发被盘成老妇人样式,稳稳固定在脑后。那根拐杖就靠在她面前的桌边,上面斑驳的划痕和焦黑仿佛在诉说着它经历的年月。刚才和厉无漄说起孟婆时我才恍然想起,她似乎在这里存在了许多年了,至少在我当上判官的那一年,她就已经在这里了。而在此之前她又在鬼界、在冥府度过多少年岁,我却不得而知。总不会太短吧?

我突然迫切地想知道她的事情,但说真的,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什么人能让孟婆有一丁点反应,哪怕是眨眨眼或者撇撇嘴。没有,都没有,哪怕冥君和鬼帝来了也没有,她只是沉默地送上一碗又一碗孟婆汤。若不是我的确能察觉她的魂魄与灵力,冥君也确定她是“活着的”,我甚至以为她只是冥君拿符纸变幻出来的一枚纸人。哪一种有灵的生物会这般长久的重复一件事情呢?没有疲惫、没有休息,只是一直一直这样做?

就算沉静如白无常安和,也总有闲不住的时候和累的想吐的时候,孟婆怎么就没有呢?

2

“江啊,这活完了要不你休个假吧?”冥君撑着脸和我说。

我放下了怀里抱着的一沓公文和卷轴,拍了拍袖子疑惑道:“您说什么?”

“朕说给你放假,正好这阵子厉无漄让鬼帝给拍下来了”冥君略带愁苦地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公文,忽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朕就等着那小王八玩意儿吃瘪呢!可算落在老子手里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唉呀妈呀这不整整他对不起这大好机会啊!之前给他擦屁股老子脑袋都快愁秃噜咯,可算是让老子逮到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非得给他排一大堆活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着摊在椅子上笑得快断气的冥君,挥了挥手让旁边憋笑的安和安素下去:“老大,口音,形象。”

冥君捂着肚子,笑着抖个不停。他从那张宽大的椅子上爬起来,一边抖着手擦眼泪,一边说:“不行笑死老子了,笑的朕肚子都疼了。让他成天搞事、搞事,现在得给我们打白工了吧?哎呀风水轮流转哪……什么时候易君那小子也能过来给我们打打工,那就完美了!”

我看他一副还没缓过劲来的模样,忍不住想翻个白眼。是的,我们冥府的头领,就是这么一个放荡不羁的鬼,有没有钱我不清楚,可是任性是真的。

“您醒醒吧,您连易君在哪里都不知道,上哪逮鬼啊?”我笑到。

“总之朕给你放个假,”冥君好容易缓了过来,又变成了平日里正经严肃的可靠领导模样,“这么多年你也没休过,趁这机会放松一下也好。”

“臣没意见,只是厉无漄……”

“没事,朕亲自盯着。”冥君好像知道我在担心什么,说到:“这月初五开始,给你休一个月,时间太久了朕没你可不行。”

“臣还想要三五年假期呢,”我说,心里开始想休假该做些什么,“您才给一个月啊。”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冥君扔下来一卷批完的公文砸在我头上,“看看孟婆,全年全天十二时辰无休。”

我又想起来孟婆古井无波的双眼,不由得问到:“君上,孟婆她……当真有意识吗?为何从来都是那一个动作,也从不被外界打扰?”

冥君听见我的话,从那座公文山中抬起头来看我,半晌没说话。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忍不住皱紧了眉。

他看着我,却又把自己埋回了那座公文山中:“那你自己去问她啊。”

我:……

“您又不是不知道孟婆从不讲话,”我说,“从来不理睬任何人。”

“说不定她就理你了呢?”

冥君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再听不真切了。

于是在交接了公文、欣赏了厉无漄气急败坏的表情之后,我就真的来到了孟婆旁边,试图和她搭话。

“嗨,你……”

不行,直接上来就问她不合适。

“你好,我是判官……”

不对不对,我一看就是判官装束啊,这不是说了等于白说?

“那个……呃……你好,我是楚江,你同事……”

好像也不对,我们也当了一阵子同事了吧?

……所以说我为什么真的听冥君的话来找孟婆说话?不知道怎么开口又没有人回复真的很尴尬好吗?而且孟婆……

“你好,我知道你。”

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我一滞。那道声音哑哑的、充满了沧桑,如同寒冬最凛冽的北风的呼啸,夹杂着冰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怔怔地看着发声的人,她的眼珠朝我这边转动了一下,又转回去,然后轻轻张开了那两片红润的唇瓣:“你是新来的判官楚江。”

“是、是的……”我喃喃地说。

孟婆……孟婆她真的说话了,她真的、真的说话了!

“找我有事?”她问我,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没停,依旧带着节奏和韵律,将一碗碗汤送至即将过桥的魂魄面前,“你经常在奈何桥附近徘徊。”

“没……”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先说什么,“你会说话?……呃,我是说、嗯……我从没见过你有别的动作,然后、然后也没有说过话。”

“我自然会说话,”孟婆说,唇角微微翘起,“又不是哑巴。”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本来就很好看了,现在整个人都活了,真好看。

我看着她的笑,心居然慢慢就平静了下来。

“可先前从未见过你讲话。”我说。

“先前也从未有人和我说过话。”孟婆说。

我看着她的侧脸,怔了片刻,突然想到——

“所以、所以那日你是故意的?”

“哪日?”孟婆问,可她眼中的笑意出卖了她,“什么故意的?”

“你——”我摇着头哈哈大笑,“你真是——你还说从未有人和你说话,那厉无漄同你说话,你又为什么不理他?”

孟婆装作不知的模样:“不理谁,我可不知道。”

我笑得眼泪就挂在眼角,只能伸手去擦:“我应该早点过来和你说话的,早知道这样,我就——”

“你就不天天站在那边看我了?”孟婆接口。

我被她说的一噎,有些尴尬地挠挠脸,说:“你都知道啊……”

孟婆弯了弯眉眼。

我看着她弯成天边海蟾一般的双眼,脸上不禁有些烧。她本来就够好看的了,现在眼中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模样简直让人移不开眼。我开始有些怀疑,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笑,是不是正是因为知晓自己的容貌如同春花秋月,怕误了人,让那些本应渡过奈何桥的死者不愿去往来生。若是我,若是为了这一抹笑容,即使知晓自己应当去到人间,也要驻足停留了。

“你……”我想了想,又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只能随便扯一个话题,“你是怎么当上孟婆的?”

孟婆的眼珠转向我,给了我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是说,比如我,似乎生前是个人……后来似乎因为武艺和天分还不错,就被留下当了判官,”我说,“安素安和则是上一任黑白无常去轮回之前从鬼玉族里挑的孩子,你呢?”

“我生前也是人。”孟婆说,眼神又变回古井无波,似乎这个话题戳中了她某些不能为人道的过去,“死后因为执念太深,被鬼帝特许,留下来做些工作。”

“那挺罕见的,”我想起许多因执念深重而化身厉鬼的人,“一般执念深重者,都化成厉鬼搞事情了吧。”

“可能执念不同吧。”孟婆说,“如生前受尽欺凌者,有的想要报复,有的只盼投到个好人家。”

我又想起现在鬼界里实力强劲的五位鬼王,不由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那你的执念是什么?”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这问题我不该问。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讲,问出这种几乎等同于隐私的问题,在我和孟婆还不那么熟的情况下,着实冒犯了。而孟婆的反应也证实了我的想法,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过眼去就不再回眸。

我望着她,半晌怔怔开口:“抱歉,我——”

“一个人。”

孟婆这么说。

我说了一半不由住口,疑惑着是我的幻听还是什么,但孟婆已然继续往下说:“我在等一个人。”

“什么人?”

我脱口而出。

孟婆却不再言语了。

3

自从那日我和孟婆聊天之后,我的假期基本就都耗在了奈何桥边。虽然平常不忙的时候我也总在桥下杵着,但这半个月却有幸在孟婆身边得到一个小马扎。

其实我和孟婆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多数时候我都是在一旁看着她兢兢业业地工作。无论多少次,她扬起的手臂和指尖划出的细小弧度都让我着迷,就如同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那天她也是站在桥边,唇角含笑,手中的长柄汤勺高高扬起,在破旧却干净的小陶碗里落下一抹飞虹。

……汤勺?

我盯着孟婆莹白的指尖,一时间意识有些模糊。

“……孟婆,为什么你的汤对我不起作用?”我突然想起来这个问题。

这个答案多年不曾探寻过,老实说,我甚至都不知道孟婆汤对我没有影响这个认知从何而来。

“汤能够让人忘记前世,你早已遗忘前世,自然无用。”孟婆微微侧头看向我,手中动作不停,“你不是知道吗?”

“……啊,是啊,”我尴尬地笑笑,“就是再问问。”

孟婆点头,蝶翼般的纤长睫毛微微颤动。

我就这样托着脸,看她日夜无休地在桥边工作——鬼界根本没有白天,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如同凝墨般浓重而深沉的夜。我突然就对这样的景色感觉到了厌烦。看了数千年的夜晚和皎月,我此前从未对鬼界的阴森有任何微词。可是此刻看着孟婆,我的内心却油然而生一种想和她在阳光下生活的想法。如果是在阳光下,细碎的日光穿过层叠的叶片与枝丫间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和煦的威风替我亲吻她的脸颊,鸟儿在天空中叽叽喳喳地歌唱。然后我看着她,像现在这样看着她,她会不会微笑呢?

那个一闪即逝,却美的晃花人眼的微笑……

我侧过脸,收拾着心里的情绪。

身为冥府的鬼差,除了出任务以外,大约是永远都不能回到人界或是任何什么地方去了,这里就是我的归宿,是我永生永世的家。况且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再度转世,或是不再为冥府工作了,孟婆她……愿意和我走吗?和一个只见过几面,只说过几句话的人,她会愿意吗?

这样出尘绝伦的女子,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世间吧。

我凝望着她,然后在她疑惑的目光望过来时,给她一个微笑。

假期放到第十八天的时候,忘川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这天我如往常一样在孟婆身边坐下,孟婆依旧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舀汤递汤的动作,我也依旧沉迷地看着她的侧脸。这种沉迷带给我的不仅是心里的满足,也让我愈发想了解她。她的过往是什么样的呢?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造就这样一个冷清如月、夜沉如水般的女子呢?我望着她,像是望着一颗晨露,望着一抹晚霞,望着一片远远的、远远的星光。这听起来很荒谬,她分明就站在我身旁,沉静又心无旁骛地工作着,我却忽而感觉离她好远、好远。

“假放的如何?”

我闻声抬头,惊讶地发现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鬼帝,他身旁站着的是冥君。这真是一件稀罕事,谁都知道鬼帝向来深居浅出,难得出门一趟。不过听闻冥君和鬼帝一向要好,两人结伴而行倒不是稀罕事。我看见他们,连忙起身行礼,就连一向没什么反应的孟婆也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两眼幽幽地转向鬼帝,娉婷下拜,裙摆在漆黑的地面上轻轻扫过,漾出一朵小小的花。

鬼帝抬手示意我们起来,向我问到:“听老王说给你放假了,怎么没见你去别处转转?”

“回陛下,君上放的假太短了,臣不方便出去玩。”我耸耸肩。

“老王啊,我就说你不要每天压榨手底下的孩子,看看,放个假都不给人家放的长一点。”鬼帝打趣到,还用手肘戳了戳冥君的腰侧。

冥君冲他翻了个白眼:“滚滚滚,你天天宅在家里清闲得很,老子都快忙死了,手底下人又少,哪有大把时间给他们放假啊?”

“不是把厉无漄划给你了么,”鬼帝笑眯眯地说,“他手下人多啊。”

“靠,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多难搞,”冥君瞪他一眼,上前和我说,“江啊,你记得放完假赶紧回来,有些事还是你办起来我放心。”

我点点头,不由得有些同情冥君。听他的语气,八成是厉无漄又搞了什么事情出来,简直让人心疼。

鬼帝笑着拍拍我的肩,转而向孟婆说:“今日便是约好的期限了,你等到你要的答案了吗。”

约好的期限?我疑惑地看向那两人,难道孟婆和鬼帝之间还藏有什么秘密?

“等到了。”孟婆垂着眼眸说。

我瞧着她半阖的双眼,怎么也没法从里面看出任何端倪。她不是说她在等人吗?等到答案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你去吧,”鬼帝似乎是叹了口气,也似乎没有,“新任孟婆在你走后会来的。”

“什么——?!”我惊呼出声,“孟婆要走?!去哪?!”

“江啊,你是不是放假放糊涂了,”冥君说,“自然是去轮回转世,不然还能去哪?”

“可是、可是……”我怔然不知如何自处。

可是我还没看够她啊,怎么就要走了?她的经历、她的过往,她等的答案是什么,等的人又是谁,这些我还统统都不清楚啊!怎么,就要走了呢……

孟婆回眸,眼波流转之间似是倒映出万千世界、红尘纷扰。可我却只能呆呆地看着她,一如既往地……看着她。

“去吧。”

恍然间,鬼帝低沉的嗓音宛若一道惊雷砸在我耳边,直在我脑中划出一片电光。我猛地抬头,发现孟婆已然仰头喝下了数千年来、她日以继夜赠与他人的那碗清汤。白色的瓷碗在她手指松开的一瞬间在地上摔了个稀碎,丁零当啷的脆响在寂静的忘川尤为刺耳。

我看着那道沉默姽婳的背影,惶恐不安像是在我心中蔓延的黑洞,越开越大、难以抑制。

她怎么能这样走了呢?

怎么能、再一次的、就这么走了呢?

“等等——!”

我一脚踏上了奈何桥。

4

我注意那个站在草棚下,日复一日地将手中的碗盛满,然后将它递给来往行人的身影很久了。无论来歇脚的人是富商巨贾,还是流氓乞丐,她总是轻抬手臂、扬起手腕,面容柔和地将清冽的液体从身旁的大缸中舀出,满满当当地洒下一碗,捧给那些旅人。我长久地注视着她的身影,她的动作中总是充满了别样的韵律,像是月下翩跹的舞者,又像是一曲绕梁不散的古谣,或是多年前那些巫族吟唱的咒语?我不清楚,我没法形容那种充盈心间的感受,尤其当她偶尔看向我后微微一笑时,我更形容不清了。

我看着她,满心只有真美啊,美得像醉人的月华,美得像一坛埋了数十年的陈酿。

“楚江!”

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喊我连忙回头,发现是同在书院教书的容华。

“她真美不是吗?”容华笑嘻嘻地勾住我的肩,也看向远处那个窈窕身影,“听说陈家少爷要娶她为妻,聘礼下了三条街,上元那天就成亲了。”

“这么快?”我惊异到,“她答应了?”

“不答应又怎么样,”容华把玩着手指,撇撇嘴说,“陈家势力多大啊,不答应的话估计她就要从咱们这个镇子上消失了。”

“这……”我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唉,也就趁着这几天饱饱眼福喽,过了上元,她就是陈家太太了。啧,有钱人呐——”容华拉长了调子,转身向我摆摆手,“我先回家了,药给你放这儿了啊!”

我应了一声,看着远处的她,掩着唇咳嗽,只觉得心里一阵慌乱。

上元节前一日的傍晚,我终于踏进了桥下的一方草棚之中。我原本并非这里的人,之前走江湖时受了伤,落下了病根才来这个小镇修养。在这里养病的三四年间,我从未试图和这座草棚的主人有任何联系,每次都只是在远处看着她,却从未试图和她说过话。偶尔我也会有种错觉,在我不在看她的时候,她在看我。可无论何时,我望向那个小草棚,只能看见她线条柔和的侧脸。但最近的我心神不宁,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让我想靠近她,同她说话,哪怕只要知道她的名字也好。毕竟今天过后,她就将嫁为人妇,而我再也不可能和她有什么交集了。

“你……”我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汤,犹豫着开口,“听说、听说你要成亲了?”

话一出口,我便觉得唐突。哪有一上来就问这种问题的,更何况我们一点都不熟。

“是啊,”她面上迅速地闪过一丝苍白,而后又回归平静,“你是来道喜的吗?”

“嗯……嗯。恭喜啊。”我缩着手,不敢看她的眼睛,“陈少爷人……挺好的。”

“……是吗。”她的声音有些低,“可我却不想嫁给他。”

我一怔,抬起头却发现她看着我,夕阳在她身后,暮光为她染上一层温暖而又朦胧的黄。她眼中流淌着的挣扎和情愫像是潺潺溪水,在月光下闪烁,细碎的光点让我无法再移开眼。我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心里瞬间涌起巨大的欢愉,那种愉悦像是滔天巨浪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随之而来的却是欢愉覆灭后的悲痛。太晚了,我来的太晚了……

我突然感到寒冷,眼中那本应暖和柔软的金色此刻却极为扎眼,如芒刺背。

“你愿意带我走吗?”我听见她这样问我,“无论去哪里……”

无论去哪里……

我能带她去哪里呢?

我的喉头一阵紧缩,忍不住扭过头去咳嗽起来。感受着胸腔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第一次,我觉得这是如此的疼,疼到我的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如果我早来几年,如果我早认识她几年,多好啊。

“那个……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

说完,我落荒而逃。

上元来的极快,一大早,城北陈家就张灯结彩,鲜艳的红绸从城北一直铺到城南,街道两旁到处都是悬挂起来的红灯笼,在风吹下发出猎猎声响。辰时过了不多久,就听得迎亲的队伍一路锣鼓喧天,从城北热闹而来。

“楚江,你不出去凑热闹啊?”容华一边收拾书,一边问我。

此刻原本在书院里的孩子们早就跑没影了,我后知后觉地抬头,花了几秒才理解容华的话。我瞅了瞅天色,手下将摊开的书卷整了整:“你先去吧,我还有本书没看完。”

“成,那我先走了。”容华没缠我,径自出了门。

我低下头,试图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却满脑子都是桥下的那个身影。

今日她就要嫁为人妇了。想到这里,我隐隐有些心痛,可那又如何,我终究……还是晚了。况且陈家少爷其实人还不错,之前偶然和他探讨过诗文,也不是个蠢材。

这样……就挺好的了。

……好吗?

我坐在屋内,再回过神来已是华灯初上。

 “可惜了。咦,你怎么还没回家?”我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容华接着推门近来,随手点亮门口的烛台。

“……咳、咳咳——正准备走了。你怎么回来了?”我看向他,问到,“外面怎么了?”

“哦,我突然想起回来取本书,”容华摇着头,语气颇为遗憾:“姜姑娘落水身亡了。”

“姜姑娘?”我疑惑。

“今日成亲的姜姑娘啊,”容华走到我身边,伸手从后面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陈家少爷同她在桥上走的时候不慎脚滑,掉下去了。人们刚把她捞上来,可惜人已经断气了。”

她……断气了……?

我僵硬地将头转向容华:“你说的是……桥下茶棚中的那位姑娘?”

“是啊,”容华将书揣进怀里,叹着气,“红颜薄命啊。”

怎么会呢?

她怎么会落水?

我不信、我不信——

“楚江!你去哪?!”容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却听不真切。

5

我忍不住去注意那个站在桥下、将手中的碗盛满,然后将它递给去往来生的灵魂的身影。无论来往的灵魂是什么模样,她总是轻抬手臂、扬起手腕,神色平静地将清冽的液体从虚空中舀出,满满当当地洒下一碗,双手捧给那些灵魂。我长久地注视着她的身影,她的动作中总是充满了别样的韵律,像是月下翩跹的舞者,又像是一曲绕梁不散的古谣,或是多年前那些巫族吟唱的咒语?我不清楚,我没法形容那种充盈心间的感受,尤其当她的脸冷清的像是鬼界常年高悬的三轮明月时,我更形容不清了。

我看着她,满心只有真美啊,美得像醉人的月华,美得像一坛埋了数十年的陈酿。

“楚大人、楚大人?”我回神,发现白无常安和正将手在我眼前摆来摆去,“楚大人,那位就是孟婆,指引灵魂忘却前尘,干干净净去往来世的孟婆。您今天第一天上任,下官先带您去别处转转,孟婆她不怎么出忘川,您改日再来拜访也可以。”

“哦,好。”我连忙点头,将目光从忘川河边奈何桥下的那个身影上离开,跟着安和转身而去。

恍惚间,我似乎感觉到有谁向我看了一眼。

6

“老王啊,这是第几次了?”鬼帝赵文和合了竹简,目光落在冥君王臻壬低垂的眼睫上。

王臻壬抬了抬眼,又垂下了眸子。

“第九次了。下一世……总该记起一切了吧?”

说罢,他吹灭了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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